小说书本网http://www.bookben.com - 手机访问 m.bookben.com 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阴阳眼》作者:涂沐       这种事情说出来,我从不指望别人相信,但是我的确有一套阴阳眼。    我也不太明白阴和阳到底都包括哪些内容,这两个字在汉语里包涵了天地万物和辩证哲学,要是真懂行的人来讲解起来,说上十天半月的也未必讲得完过足瘾。我只是借用了通俗的迷信的一点说法来标记我的这种天赋,或者说特长。就像我知道青春痘和暗疮其实不是一回事,但可以笼统地称之为痘痘一样。    民间一般把可以看见超自然事物的眼睛就叫做阴阳眼,说得难听点,就是可以见鬼。谁都不愿意见鬼。说到对于鬼的定义,又是一大篇论文,世界上到底有没有鬼,鬼到底是什么样子的,谁要是把这个问题要是解决了,估计可以一次拿下诺贝尔全部的奖项。不过我觉得鬼是倒处有的,大家基本都见过的,色鬼,酒鬼,赌鬼,算不算鬼呢?算了,说远了。而且据我了解到的阴阳眼,也并不只是作为组织器官长在脑袋上的那两个小肉球,而且也不只是见鬼或着见神那么简单。稍微注意一下就能可以发现,我说我有一套,不是一只,也不是一双。    接下来的故事就是我要描述我是如何有一套阴阳眼的。        (上)地藏宝珠             我这个人的个性是比较强烈的;我不容易相信别人,不管这个人是我的爹妈老师还是新闻连播的播音员。我被人欺骗过一次,我就会对这个人代表的整个社会阶层产生巨大的质疑。就像儿科的小护士对我说,打针一点都不疼,而且一下子就完了;于是我欣欣然自主自动地爬上注射椅并解开我的裤子把我只有六年发育历史的粉嫩的小屁股递给她之后,那刻骨铭心的巨痛不仅刺伤的是我的肉体,更重要的是摧残了我对整个医疗体系的信任,当她把针头拔出来之后用酒精轻柔地消毒的时候,她夸奖我真乖真勇敢,我头也没回就塞了她一句,我操你妈的你骗我。    这件事情换来的不仅是我妈对我的一顿胖揍,而且换来的我一生多疑的性格。从那开始我开始怀疑所有的人和事物;很快我的质疑态度给我带来了很多很大的快感。我在观赏米老鼠和唐老鸭的时候发现,里面的鸭子老鼠狗平时是不穿裤子的,可是洗澡或是睡觉的时候却总有一块布围在腰间;我问我家亲戚大人,小孩是从哪里来的,他们会告诉我,我是从菜地里萝卜坑里捡来的,可是我反问他们,我的生日是在冬天,寒冷的冬天,怎么会有萝卜坑;在塑料大棚技术还不普及的当时这种技术性的问题让他们都很尴尬。语文书上的课文描述旧社会的小孩都生活在苦难里,不是卖报就是挖煤,而且永远饥饿非常容易得病死去,可是我的姥姥告诉我,她小的时候每天都有桂花糕甘蔗糖吃且经常去看好莱坞电影。还有让我非常困惑的事情就是,为什么我们班级里的贾春玲为人那么恶毒小气在家里打她的妈妈和弟弟,嘴巴那么臭学习也就一般般,却总能评得上三好学生每学期都照一张戴红花的照片在走廊里狞笑。当我认识了足够多的汉字之后,我开始在我们家的书房和仓库里寻找一切我能理解或者我自己觉得我可以理解的书籍文献来寻找问题的实质,我看见了很多工厂学校墙壁上口号标语的出处,看见了万恶的封建社会里打麻将的手法和目前我们全家都是一样的,也看见了很多古希腊罗马裸体的男人和女人,他们的形象与我在澡堂子里看见的真的相差太远。看着看着,春花开秋叶黄,我没有学成任何一门厉害的武功可以打得我家对门那群狗崽子门满地找牙,也没有使我思想进步德智体美劳有任何一丁点的发展让我当上班级干部牛逼哄哄地招摇过市。可是我学会了怀疑。   我渐渐地发现敬爱的老师在课堂上教的,很可能是假的;书上说的东西,很可能也是假的。吃进嘴里的是假的,树上结的东西是假的,天上飞的是假的,地里埋进去的是假的,很可能我们生存的世界,统统是假的。    当我有了这些困惑之后,最突出最直接的后果就是对生活失去了兴趣。我不再尝试着加入邻里小孩们的游戏了——反正他们也不会理睬我,我不再积极地在课堂上举手了——反正老师也不会叫我回答问题,我也不再苦苦地守护在黑白电视机前欣赏动画片了——那都是人画出来的胡编乱造骗小孩的。在那一段悲剧的日子里,我甚至产生了药物依赖,春夏之交学校里发了很多给小孩打蛔虫的糖塔,很小的跳棋形状的很难吃的一种东西,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太久没有吃过糖了,我突然觉得这个东西含在嘴里有一种甜蜜的充实感;我妈妈从学校拿回来的一大盒子都被神情恍惚的我舔着吃了,吃完了那一盒之后我就向同学和邻居的小孩要……初夏的落日里,我坐在我家院子的沙果树下面舔着那味道发麻的糖塔,思想和意识都很迷幻,我记得深红的斜阳中风吹下沙果树的叶子,叶子落在我家无人的小院子上,唦唦地响。我坐着的那个小土堆是我的小狗白爪爪的坟,去年秋天它生病死了。我记得我放学回来的时候它眼里面浸着满满的眼泪缩在柴堆下面的水沟里,嘴里咬着很多白沫,它看见我的时候似乎想叫,可是已经没有力气了,我连饭都没有吃蹲在它身边,摸它的毛,一直摸到它身体渐渐变冷变僵硬;那天我妈妈去县里开会,爸爸不知道在哪一家饭店里喝酒,我以为我对白爪爪无私的爱可以治疗它的疾病,可是最后它还是死了,可是我不想它离开我,我就用铁锹在沙果树下挖了一个坑,把它推了进去,埋了。    后来我们写作文,老师要我们描写我最亲的亲人,我毫不犹豫地用死亡派的诗歌风格记叙了我的小狗白爪爪,当然了,全班对我的嘲笑对我来说没有任何意义。每当我坐在这个土堆上的时候,我就觉得白爪爪还在我身边,它美丽的大眼睛还在盯着我看,它浑身柔软温暖的毛还在贴着我冰冷的手心,它活着的时候没有吃过什么好的东西,我妈妈只是煮一些玉米面粥给它吃,它根本就没有吃过多少肉骨头,皮也很少碰,可是它从来没有抱怨过,刮风下雨的夜里,它陪着我,乖乖地摇尾巴。     那天我吃完了最后一块糖塔,我突然哭了,在那小土堆上哭了,我想白爪爪了。    当然了,还有一部分原因是我非常地饿。我妈已经连续四天忘记回家做饭,她给我的三元钱都被我买泡泡糖贴纸之类不能填饱肚子的东西了,而且我已经实在不好意思再去我姑姑家里蹭了,我抬起头望着枝叶缤纷,红宝石般琳琅满目地挂满天空绿叶扇团的沙果树,心中一片凄凉,沙果是甜酸的,这种东西吃一两个还行,吃多了会更饿。话说回来,我们家两年结一次的沙果树今年夏天又是丰收的季节,我们家的沙果树上的沙果都是一对对的红嘟嘟的,吃起来又沙又脆,夜风吹起成熟的沙果树,有一种甜香在孤寒的夜空中轻盈地弥漫。    不过我不想回屋子里去,我们家的房子建筑结构有问题,抬起头看屋顶的时候总给我一种想要上吊的感觉。而且我家的电灯度数很低,亮度不足以照明却可以十分晃眼,那种光亮真的是一种灵堂的深夜才有的昏黄;如果不开灯的话,后窗邻居的灯光照进屋角映射在我们家那巨大立式棺材一样的衣柜上,玻璃镜面里会照出很多莫名其妙的影子。于是我决定把书包垫在身下坐着,去他妈的家庭作业,抬起头看我们家的沙果树。我开始幻想,可怜我只有七岁的小脑袋里浮出那种烤牛肉和肘子的图像,我大姨家肥头大耳的表哥每天都有的吃那种;想了一会儿觉得太油腻,于是想起了冬天的烤红薯,我爷爷脑血栓之后就再也没吃过了。于是在眼泪流出来之前,我跳起来摇了摇树干,三五个红色的果子摔到地上,我用手揉起来,用衣角擦擦,咯嚓一小口,慢慢地吃起来。    “小朋友,你给咱几个沙果吃吃呗?”就在我尽量想象沙果是肉丸子的时候,一个很沙哑很粗糙女人的声音从我身后的柴垛上传过来,我扭曲着脸心想天啊这是谁啊说话真的是难听死了。   我一回头,发现天上的月亮清楚地燃烧了一半,那淡淡幽蓝的光芒照亮了天空和天空上左右飘摇的云线。我们家的柴垛上面坐着一个女人。    这个时候已经入夜了,家家户户的吹烟都轻柔地扶摇直上,在点点星光和夕阳的最后一抹余烬中融化掉。这个女人虽然是坐在我家柴垛上,但似乎却似乎是挂在月亮上的。她一只手里拎着长杆烟袋,一只手里捏着一把杏黄色小扇子,墨绿色紧身的团花细银边旗袍,头发挽成了高高的一个笄,土不土洋不洋,老不老少不少,粉白的瓜子脸上一双妖精才有的红艳艳的夜里发亮的大眼睛,正笑嘻嘻地盯着我看。我一定要补充一下的就是她的胸部,在我今后的一生的记忆中我没有见过估计也不会再见到比她更完美的胸部了,在她玉兰花装饰的胸襟包裹下那浑圆极具生命力的两个高耸浑圆的乳房,看起来非常地有弹性,绝对不是后来我长大以后在欧美A片和杂志中看见的那种硕大臃肿的硅胶填充物,左右非常地对称,骄傲而自然地挺拔云天,不是很大,但是看起来特别精神特别有挑衅感,什么叶子媚小泽圆乔丹珍妮杰克逊之流与她比起来胸部只不过是长了两块遗憾而已。    “你个小死崽子看什么看,没见过大奶子的女人么?”她可能是家我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她胸口看,略带得意张狂地喝叫道。    风吹过,几朵零碎的晚开的沙果花从树枝中跌落,我眨了眨眼睛说:“你是妖精么?”    “妈的。”她无奈地摇摇头,心慌意乱地扇着扇子,红得吓人的大嘴焦躁地吃了几口烟袋嘴。“你为啥说我是妖精?”    “不是妖精的话,现在还有谁会打扮得像旧社会地主家的姨太太一样。”我很自信地告诉她。    她瞪着我看了几秒钟,突然用扇子捂住嘴,不能控制地哈哈地大笑起来,腰绕来绕去处的,晃了半天才停下来,傲慢地对我说:“操你爷爷的,你妈怀你的时候吃了什么枪药,生你下来嘴这么损。要不是你家院子里有狗,我真的下去扇你几个嘴巴。”    我斜眼看了一下柴垛下面的空空的狗窝,心里一片悲凉,有点委屈地说:“你来打我吧,我家的狗早就死了。”    她叹了口气,语气好了很多,她问我:“你对你家的这只白狗挺好的是吧。”    我一听她这话,心里一酸,眼角里藏了半天的泪珠子终于憋不住了,哗啦一下子就顺着脸庞子溜了下来,我蹲下来,望着树下微微隆起的土堆说:“不好,它活着的时候,我都没给它几块肉吃。它生病了,我也找不来人救它……白爪爪才两岁大……”    “行了行啦,别假惺惺的,我最烦小孩哭。我说,你给我摘几个沙果吃呗,你家的沙果半里地都能闻到香味,真他妈的谗人。”她不耐烦地说。    我抹了抹眼睛,慷慨大方地说:“你自己摘吧……随便你摘着吃。”    “我不是说了吗,你家有狗,我不敢下去呀……这小孩,听不懂人话么?”她怒冲冲地指着我说。    我也有点恼火了,心想你害怕狗害怕成这样也不用对我凶啊,你想吃人家的东西还这么丑恶的脸色,怪不得只能当姨太太。不过我还是走到树下,摇了摇树干,摇下来五六个红果子,捡起来,抬起头说:“我丢给你,你接住了哦。”    我之所以这么大方的主要原因有两个,一个是因为我很饿,我理解那种极其想吃什么东西的感觉,一个是因为我家的沙果真的很香脆可口,我存心想炫耀一下。那个妖精一样的女人在柴垛上一个又一个地接了我的沙果,握在手里,闻了一下,硕大的胸脯一阵起伏,然后顺手就把最大的一个红果子丢进了嘴里,我清楚地听见喀嚓喀嚓地嚼碎果肉的声音。    “嗯……闻着挺香的,吃起来么……其实也就一般……我早就想来偷了,可是你家那只白狗太厉害了,昨天晚上撵了我好几里地,累得我腰疼。要不是我家小三儿总缠着我要吃沙果沙果的,我才懒得走这么远的路冒这么大的风险。小崽子,我问你,你家里怎么总没人啊,你爸妈呢?”    “我妈去医院陪我姥爷了,我爸不知道。”    我看着她把剩下的几个果子塞进了口袋里,她望了望天上的月亮,又抽了一口烟,伸了伸腰,突然很是妖里妖气地对我说:“小崽子,你是不是饿了?”    其实我期待她这句话很久了,我看过很多民间故事和童话故事,在大多数情况下,做了好事的小孩会得到神仙或者天使的报答,现在这个似乎看起来只是妖精,我也没指望能实现三个愿望得到金斧头或者娶个公主什么的,她给我几块钱让我买个面包麻花什么的吃应该不困难。    “还行。”我谦虚地说。    可是她的第二个问题让我很扫兴,她笑嘻嘻地摇着扇子说:“你胆子大么?”    这个问题我很难回答,我皱眉头说:“还行。”    她清了清嗓子说,“小孩,我告诉你,你要是想吃点有意思的东西,就听我说。你知道你们学校后面的那口井么?”    “知道,去年老林家的桂香跳进去那个,咋了?”我愣愣地问。    “那你知道桂香为什么跳井么?”她问我。    “她后妈打她打得太厉害了,她对我们说活着没意思想跳井,我们都说她不敢,她说他敢,我们又说她不敢,结果她就真跳了。她不是淹死的,是摔死的,我们那天都听见她脑袋砸在砖头上呯的一声。”我觉得这么过时的新闻她都不知道,看来不是很厉害的妖精。   “你还知道什么?”她崇拜地看着我。    “那个井太小了,她的尸首捞不上来,结果他爸就硬用绳子拉,拉上来的时候把她的左胳膊给夹在石头缝里,拉断了。那井里的血一个多月都没化干净,夏天的时候招来很多苍蝇……林桂香挺讨厌的,她要死就死呗,前一天借了我一本铁道游击队的画本没还,那个一共十册,她拿去的是第八册,现在我的一整套都不全了,也不先把书还我再死。”我抱怨道。    妖精的眼睛瞪得大大的,一脸粉白,她摇了摇头,语气不再似先前那般高傲了,她幽幽地说“……你……你果然还行。我告诉你,一会儿天再黑一点,你就去你们学校后面那口井口,你看那月亮的光照进井口的时候,你就对着井口喊三声,林桂香你出来。甭管井里出来什么,你就对她说,把我的画本还我,她当然是还不了你的画本的,你就对她说,没有画本拿别的偿。她就会下去拿一样东西给你,第一次是拿一只黑布鞋,第二次是拿出一截辫子,第三次拿出来的是一只……一个肉丸子,你把这个肉丸子吃了,你这一辈子就都有好戏看了。怎么样,敢不敢去?”    “一个丸子啊,我吃不饱啊。再说了,什么馅的丸子?”我还是比较喜欢她直接给我钱,五毛也行啊,我们学校挺远的,这个事这么麻烦,却只有一个丸子,听起来不干不净的。    “你害怕啦?”她站起身来,严肃轻蔑地望着我。    “激将法对我是没有用的。那个丸子有什么好处啊,吃了之后一辈子就不饿了么?”    月亮越来越亮了,整个天空焕发出一种蓝绿色的妖冶;女人一转身,冷笑了一声说:“总之我告诉你啦,你自己爱去不去,我嘴巴很大的。很喜欢对别人讲,别的小孩去了之后吃了肉丸子,到时候你别后悔。我走啦,你在这里喝西北风吧。”    说完我就看见她朝柴堆对面一跳,整个人就没了踪迹。   于是我在家里看了一会电视,新闻连播。我完整地看完了一整集新闻连播,从国家领导人在钓鱼台国宾馆会见外宾到工农业总产值比去年同期增长了多少个百分点再然后是巴勒斯坦与以色列局势。看完之后我没有睡意,只是想吃东西。我犹豫了一下,换了一双鞋子,锁了门,朝学校的方向走去。    镇子里家家户户都吃完了饭,有很多人在葡萄架子下面聊天,青年小痞子们在街口抽着烟缩着脑袋;有小孩的哭声夫妻吵架和打麻将的声音荡漾在初夏的街道上。月亮很好,风也很温柔凉爽。我们学校其实离我家不远,从大道过去以小孩子的脚程,半个小时也就到了。我们小学以前是林场的子弟学校,后面是荒芜的苗圃地,空了好几年似乎已经被镇郊区农民种上了庄稼。我从扭曲的铁栏杆中钻进了暮色中的操场,月亮下面有几张白花花的冰棍纸,被风一吹幽幽地飘着。我咽了一口口水,掂起脚步朝教学楼的后院走去。我们的教学楼也不过两层而已,打更的老头这个时候可能回家吃饭去了,所以整个楼一点灯光都没有,黑漆漆的窗子里面的教师看起来很安祥。我们学校的男女老师一个比一个凶,长相上看就是牛头马面,打骂起来更是如狼似虎;白天的时候那股戾气直冲云宵,鸟儿都不敢在校园上空飞,一楼前面的花坛子更是种什么死什么,连仙人掌都烂根。哪个小孩要是在这里小学毕业,根本就是不怕下地狱的。我读书早,七岁上了三年级,所以有一身过人的胆色亦不算奇怪;后来据我妈妈在多年之后统计,我读书的那一届小学同学里,男生中被一审判处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的占总人数6%,有期徒刑劳动改造的14%,治安拘留处罚的25%,女同学中去深圳广州坐台的58%,被包了二奶的17%,计划生育罚款的73%;男女合计85%在16岁前学会了吸烟,90%擅长饮酒,100%学会了赌博其中30%把这当成了终生习惯。我在四年级之后转学离开,但是我后来了解到,一年级和我一起戴上红领巾的83名少先队员中,后来因为家庭暴力,交通事故,自然灾害,刑事案件等各种各样的原因淹死摔死吓死噎死打死饿死病死冻死被拐卖被赠送或出售没有熬到小学毕业那一天的人数达到26人。    我沿着没有光亮的教学楼和锅炉房之间的小胡同摸到了后院,可能是缺乏某种维生素,我的视力在阴暗的角落里下降得厉害,我几乎什么都看不见,只觉得脚下的杂草在嗦嗦地响,坚持了一会儿,前面豁然开朗,堆了很多烂木材生锈的篮球架的后院呈现在我眼前,微弱的月光中那口水井被掩埋在几乎比我都要高的狗尾巴草丛中。   其实这也不是水井,更像是通往黑暗世界比较体面的一个洞口。经常有小孩掉下去,但大多数都能捞上来,林桂香这个小贱人之所以那么惨,和她平时为人有关。她后妈其实人不错,经常给她钱买东西吃,可是她总是先入为主地觉得她后妈记恨她,她唯一反抗她后妈的手段就是偷她后妈的钱,一毛两毛的钱她后妈装看不见,于是后来她就发展到偷五块十块,她后妈气不过就踢了她几脚,结果她就整天嚷嚷要跳井。我们邻居的小孩都挺烦她的,她特别贪心爱占小便宜,喜欢蹭别人的零嘴吃,还借我的画本不还,尤其是她两只大门牙永远支在嘴巴外面,又黑又黄像刚啃过泥一样。她死了我们周围的小孩都觉得挺大快人心的,没有什么遗憾和难过的想法。    我一屁股坐在井旁边的放倒的篮球架子上,抬起头看月亮。月亮圆圆的,大油饼一样。我咽着口水等它的光芒照在井口上,冷风吹,吹得野草和墙外头的老桦树摇头晃脑,天已经完全黑了,我头上一侧教学楼的一片片窗户上散发出阴冷的颜色,我总觉得好多好多黑色的小孩在窗户里翘着脚盯着我看。我坐了一会儿就觉得无聊,我清了清嗓子,开始唱我们学校的校歌。    “我们的母校,坐落在长白山脚下……”    “歌声和笑语,回荡在山谷和蓝天……”    几只黑色的眼睛放着蓝光的鸟儿从远处的乱葬岗飞过来,贼溜溜地站在树梢上盯着我看。    “慈爱的老师,亲爱的同学,书声朗朗飘过希望的田野……”    “理想的风帆,美好的未来,让我们前行在知识的海洋……”    我努力地唱着,大声地歌唱其实能缓解饥饿;而且我们这四四拍的校歌旋律还是很悠扬动听的。我们有一整个学期的音乐课都在操练这个歌,作词是我们的女校长,作曲是大队辅导员,每个周一升旗仪式唱完国歌之后就有四个力气比较大六年级的男生把脚踏风琴从楼里搬出来,梳马尾辫的骚包音乐老师就在话筒前兴高采烈地弹起曲子,我们就在下面使出吃奶的力气来唱,音乐老师弹琴的时候胸口的奶子也左右逢源闻声而舞,似乎在迎合着积极向上美好的节拍。    “一行行绿树,一棵棵红花……”我要唱到重复段了。    “一行行绿树,一棵棵红花……”我听见微弱的,低沉的,来自遥远的风声中的歌声,似乎在和我一起唱。    “为了家乡——”我故意放低声音,竖起耳朵听。果然,“为了家乡——”一个女孩子尖细的声音在真的在和我一起唱,给我做二声部效果。    “为了祖国——”我又唱。    “为了祖国——”她也跟上。    我开心地从篮球架上跳下来,走到井口,放声道:“为了四个现代化——”    林桂香忧郁悠长的声音从空荡荡的井口底部传来,“为了四个现代化——”    我抬起头望着天空的月亮,它的光现在缓慢地输送到这漆黑的井口上。我不唱了,平心静气地盯着井口看,我听见那幽幽的声音,细声细气地在唱:“努力学习,刻苦奋斗,作社会主义接班人……”    当那个人字唱完之后,我清楚地看见一只白花花的小手伸出四个手指捏在井口壁上,看起来有什么东西要爬出来。最先竖立起来的是中指,然后是无名指;有点腐烂发绿的小指羞涩地跟在后面,食指慢慢地从卷成一团的样子伸展开,等了一小会儿,才看见大拇指筋疲力尽地瘫在井口。月光中只有一只手,黑指甲的手从井口里伸出来,好像还是有一截手腕的,可是光线不好我看不清楚。    “林桂香?”我急切地问。    那只手伸缩了几下关节,发出清脆的嚓嚓声。然后招了招,似乎要我过去。    “我不和你废话,你把借我的铁道游击队的画本还给我。我家里现在就缺你拿走那一册了。”我理直气壮地说。    那只手摇了摇,然后又招了招,似乎还是要我过去。我才不上当呢,谁不知道我一过去她就会来抓我,说不定把我也拖下去呢。    其实我还是往前探了一小脑袋,我看见她的手掌上全是污水和泥,指甲里似乎都长了绿苔。我气愤地说:“你的手可真埋汰,这要是被卫生委员看见了,告到老师那里去,你就完了。”   那只手抖了一下,似乎很恼火,疯狂地伸缩着,突然间变成了爪子那样的姿态,挑衅地朝我这里一探一探。可是似乎它无法离开井口有一只胳膊的距离,我站得有点远,它抓不到我。我很得意,更加嚣张地说:“林桂香,你快点把书还我。你要是不还我,我就对你后妈说你藏在这里,我要她拎烧火棍来,揍死你。”    手完全失去了气势,搭拉下来,苦难地摆着。    “没有书就拿别的还我。”我摊牌了。    手似乎犹豫了一下,但是果然中计;它向后一跳,不见了。我喊了一嗓子:“你可别放赖啊,你要是不出来,我就朝井里面尿尿。”    大约一分钟之后,手抓着一只臭哄哄的胶底鞋出来了。是一只大人的鞋,不知道在烂泥里演了多久。我恼火地喊道:“我不要!”    令我吃惊地是,这个时候我隐隐约约听见有一个小孩,一个小男孩说话的声音传到我脑袋里;是从上面的树枝那边传来的,他似乎笑嘻嘻地说:“你知道么,这是七步死人鞋,你拿回家刷一刷,晒干了之后穿在脚上走七步,再用火把它烧掉,你将来就有机会坐飞机坐轮船,走遍全世界不花自己一分钱。”    “谁?”我喊到。可是树上没有人,只有风吹树在摇。    我摇摇头对那只手说:“我不要这个,你再去找点别的来。”    那只手费力地把鞋放在井口,又沉下去了。一瞬间,我也不知道哪里来的机灵劲,聪明智慧的我马上脱下自己脚上鞋子,用最快的速度用我的黑布鞋和井口上的鞋子换了一下。然后又退回了原来的地方。这次大概过了三分钟,那只手又拎上来一快破布一样揉成一团的东西,诚惶诚恐地对着我。    “这个也是好东西,这个是上吊红领巾。带着它参加一次升旗,再用火把它烧掉,以后任何考试你都会通过,考什么都考得上!”那个男孩子的声音又再次在我耳边响起。    我咬了咬嘴唇,还是假装非常不耐烦地喊道:“林桂香,你有病啊,我不要这些东西,拿点好东西出来!!不然的话我真喊你后妈来了!”    手疲倦地点了点,抱着我的鞋子又跳下去了,我慌忙地解下我脖子上的红领巾,故伎重演。我听见那个看不见的男孩子说:“你还挺聪明的呢。”    寂静的夜空下面我努力在周围寻找,可是除了我自己的影子之外我再看不出一个人形的东西。这次比较慢,那只手磨磨蹭蹭地裹成拳头从井里升了上来。    我作贼心虚地喊道:“我的东西呢?”    手缓慢地摊开手掌,隐隐约约中我只看见手心中有一个白丸子黑心的小球。那个小球是有点像肉丸子,不过,更像是人的眼睛。    “快点,快点拿过来把它吃下去。”男孩子的声音催促我。    我折腾了这么半天,终于看见了目的性的东西,虽然心里没什么欣喜,但还是有一点点成就感的。我说:“你把它给我扔过来吧。”    那手失望地摇了摇,对着我一抛,白色的小球在月光中划出萤光发亮的弧线。我一把抓过来,仔细端详着。这真的是一个人眼大小的的球体,肉乎乎的,在我手中似乎还在一跳一跳,有点发凉,不过很光滑。上面有一点黑玉,如流动的烟雾般在白色中旋转不停。还真别说,这个东西真的有点像宝物。    “你快点离开这里吧,林桂香的身子已经从坟里爬出来,现在已经走到后面的田埂上了。等她来到这里,捡到她的手,你就跑不掉了。她之所以那么慢就是想拖延时间,你这个傻东西,呵呵。”男孩子又在和我说话。    “呸,她来了我也不怕她,我连我们班主任老王都不怕的。”我实事求是地说。    “这倒是真的。”    我把那个肉球一口吞在嘴里,真奇怪,那滑滑的小东西还没等我嚼一嚼,自己就滑到我的肚子里去了,除了一股水锈和泥沙的味道之外我没觉得别的。我有点失望地对那只手说:“好啦,我走了,你老实呆在里面吧。我会对小玲子小刚子说起你的。”    那只手恼火地握成拳头,气氛地在井口上砸着。我不再理他,原路从小胡同里跑到了操场。有一只鞋子不是我的,有点大,还粘湿湿的,我走得不快。刚跑出学校的大门,一看见路灯的光,我就觉得头一晕,喝醉了酒一样,肚子里饥饿的感觉一点都没减少,却更加恶心了。    “笨蛋,你知道么,我妈骗你来给你吃的东西埋在下面九百年了,肯定有不少的冷气,你一口就吞下去,不肚子疼才怪。”我又听见男孩子的说话声,他好像在吃什么清脆的东西,沙果一样嘎嘎地响。    “她捉弄我么,这个东西一点不好吃,我也没吃饱。这个东西到底是做什么用的啊?”我很困惑地问我身边那个我看不见的男孩。    “你过一会儿就明白了,那是,那是一只地藏宝珠,也就是人说的阴眼。把它吃下去的人,会,会看见……呵呵,你自己看吧。太晚了,我要回家了,你家那只白狗真凶。”    在我孤独地一个人往家走的路上,我努力地呼吸着,喘着粗气。好像是左眼里面被风吹进了一个砂子,我开始不停不受控制地流眼泪,那眼泪滚烫滚烫的,好像是一滴又一滴的热油一样。好不容易不流泪了,我却觉得我的左眼睛沉重了很多,可能是哭累了,我安慰我自己。    就在我快要进家门的时候,我突然紧张不能呼吸地僵硬在门口的小道。我看见一只毛绒绒的小白狗,耳朵圆圆的,鼻子大大的,正蹲在我家的门前抓耳挠腮,它的四只洁白的爪子在月光中闪闪发亮地,好像手套脚套一样。这是白狗长得好像我的白爪爪啊!不,不是像,就是我的白爪爪。    我几乎是带着哭腔蹲下来,伸出我因饥饿而渐渐无力的手,喊道:“白爪爪?”    它抬起头,警觉地望了望,凝神了一会儿,似乎发现我真的看见它了,狂喜地撒开四只小爪子朝我跑过来,一下子就扑到我怀里。它身上的毛还是那么臭,可是我觉得那种温暖,那种熟悉的感觉还是一点都没有变。它抬起头,水汪汪的大眼睛委屈地看着我,把它的鼻头往我脸上碰,胸口里发出撒娇的那种汪汪声。    我的精神彻底崩溃了,我抓住白爪爪的头,死死地抱着它,哭着说:“白爪爪,白爪爪,你不是死了么,我好想你啊,好想你啊。”这个时候的我已经失声呜咽了,我有好多伤感和想念的话要对我的白爪爪说,我的白爪爪果然没有死。    “它已经死了,你看见的是白爪爪的魂魄。你把它埋在你家的沙果树下面,每天都来和它说话,你心里面想着它,它也舍不得你。所以它一直不肯离去,一直守护在你的身边。以前你看不见它而已,现在你吃掉了可以看见鬼魂的阴眼,你就能看见它了,也能看见它的声音,因为你特别惦记它,所以你甚至能摸到它,抱到它,如它生前一样。”    男孩子的声音又响起来了,我抹掉一脸的眼泪,盯着我的白爪爪,它还是那样活蹦乱跳,摇着尾巴,表情非常的天真可爱。我看不出它哪里像是一个鬼魂,除了,除了在月光下它没有影子。    “我不管,反正它就是我的白爪爪,这里就是它的家。”我觉得我现在一点都不饿了,甚至浑身充满了力气。    “看你那个熊样,你家里人死了的时候你都没哭得这么厉害。不就是一只狗么?”    白爪爪从我的怀里跳出来,对着我左上方的柴堆一阵狂叫,气势汹汹的。我寻声望去,可是什么都没看见,我很纳闷,我站起来问道:“你也是鬼么,可是为什么我看不见你?”    “你才是鬼呢。”    “那你是谁,你为什么要和我说话?”    “唉……”男孩子叹了一口气,“你以为我想和你说话啊,我妈要我来看着你,她说你是她自从唐朝以来到现在为止见过的最古怪的小孩,她说你是百年不遇的奇人,要我跟着你,别让恶鬼和妖精把你给吃了,因为这样一来这  “唉……”男孩子叹了一口气,“你以为我想和你说话啊,我妈要我来看着你,她说你是她自从唐朝以来到现在为止见过的最古怪的小孩,她说你是百年不遇的奇人,要我跟着你,别让恶鬼和妖精把你给吃了,因为这样一来这个世间会少很多乐趣。”    我听了他的论述,觉得有点难为情,不好意思地说:“其实我没有那么厉害啦。”    “你不是以为我在夸奖你吧?”    “嘿嘿,我真没有那么厉害的,我学习一般,也没什么特长……”我欣喜地补充道。可是我说了半天,那个男孩子一句话都没有回,我有点沮丧,可是又看见了我可爱的白爪爪,我就开心的什么都不在乎了。          中 时轮舍利       那天夜里我妈妈没有回家,凌晨的时候我饿醒了,我受不了了,我决定去医院找她。她在医院里看护我的姥爷,也就是我妈妈的爸爸。我去医院里找点吃的,我姥爷是喉癌,根本吃不了任何东西,但是他的床头周围永远塞满了各种水果点心,堆得山一样高。我的姥爷不喜欢我,他有一句话,就是外孙狗,吃了走;他有两个三个外孙一个孙女。可能是因为我脸长的比较白,所以他就特别讨厌我,他还有一句话就是小白脸,没有好心眼。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有我在我姥爷家里局面特别被动,他们一家人都不太得意我;同样是外孙,我大姨家的表哥王胖就很得宠,他得宠的原因就是他很胖,很壮实,在乡下人的眼光看来,这就是一个优秀男孩子应该具备的素质;我和王胖感情很好,但是我不会告诉他我觉得他胖得很没有气质;王胖也不会告诉我们姥爷给他的零钱是我的二倍或者三倍。一般来说我不喜欢去医院,没有小孩喜欢去医院,我也不怎么喜欢我那个长相凶恶的姥爷,更不想被他瞧不起,因为我一去探望他,大家和就我自己都觉得我是冲着他床头的香蕉和蛋糕去的,那种感觉又尴尬又虚伪,所以我妈一般也不让我去,一来是麻烦,二来是不想让我引起我姥爷的不愉快。    天茫茫亮,我锁了门,摸了摸树下的白爪爪,告诉它乖乖地等我回来。白爪爪跟到门口就不走了,我发现它似乎不能离开沙果树很远。我很少在凌晨时分的街道上走,可是今天发现其实这个时候街道上也很多,有穿运动服跑步的青少年,有进镇子送菜的农民,还有一些打扮的花花绿绿脸上抹了很多粉的老年妇女,头上带着花那种,在街边说说笑笑。医院离我家很远,我用我口袋里最后的一毛钱买了一碗热豆浆喝。这碗热豆浆支持我了走很远的路,在马上要到医院门口的时候,我抬头看见山头那边还不高的太阳,我发现,太阳是周围有一层淡淡的绿光。    其实我出门的时候就觉得这个世界变得有点不一样,我的理由是我很少在五点钟的时候起床,可能也是太饿了。我走路的时候,我总觉得路边的树上有很多眼睛盯着我看;屋顶和楼房上有很多人影和说话的声音;还有,我看见一个骑着自行车的小孩,有一条大大的猫尾巴。医院的大门口似乎比大白天的时候人还多,很多老人和小孩蹲在门口,闹哄哄地说话。就在铁栏杆围起的自行车蓬门口,一个胖胖的黄脸老太婆蹲在地上,手里紧紧地抓着一大把黄纸,我看得出那是烧给死人的钱,医院大门口旁边拐过去的小胡同就通往太平间,这里经常会散落一些纸钱也不罕见,不过一般收破烂的老太婆是不会去碰那种晦气的东西的,这个老太倒也真是有个性。    我刚一进医院的大门,一个大高个子就迎面撞过来,我躲避不急,一下子跌进了他的怀里,他衣服上好浓的药味,我一抬头,惶恐地变了脸色,我有点害怕地说:“姥……姥……姥爷?”       to be continued 我的姥爷脸色看起来特别好,衣服也穿得很整齐,似乎我一个月前看见极其憔悴的他不太一样。看来住院不是完全没有道理的。他背着手,酱紫色的脸上浑浊的有点深陷的大眼睛吃惊地盯着我,表情非常复杂,他皱着眉头问我:“你咋跑来了?”    我当然不会说我饿了,来找我妈妈。但是我觉得很奇怪,一般他都是躺在床上,胳膊上插了很多针头的;而且我记得他第一次开刀之后就基本不能说话了,今天的嗓音似乎都可以唱二人转。我聪明机智地扭转话题,我说:“姥爷,你这是早上起来锻炼么?”    我的姥爷面有怒色,看了我一会儿,低沉地说:“我不住这里了,我回家。”    “你病……病好啦?”我小心翼翼地问。    “嗯,好了,你进去告诉你妈,赶紧把药停了。那是什么鸡巴破药啊,一点都不好使,白花我的钱。”说完他扭头就要出医院的大门,我觉得很诧异,我追上去,我说:“姥爷,你就一个人回家啊?说回就回了么?”    “操,我用你管?”他凶恶地望着我,他向来是一个脾气火爆的人,他举手做出要打的样子,我本能地向后跳了一下,我知道他的行为不可能有我质疑的余地,我傻傻地看着他,真的有点害怕。他颠着脚步走了几下,突然回头,对我说:“你告诉你妈,我有一个存折缝在咱家的那个绿罩棉被里,上面有七千块钱。那是我给她的,你别对你大舅小舅他们说,你就告诉你妈,记住了没?”    “啊?”我愣了一下。    我姥爷瞪起他的大眼睛,古怪地看着我,半天之后他叹了一口气,又说:“你要孝顺你妈,你再对你妈说,就说我觉得这些年亏待她了。”    “啊?”我越来越觉得奇怪了。我姥爷说完这些话,头也不会地甩开脚丫子走了,在马路中间似乎很轻松地走了,很快就消失在马路尽头。    我喘了一口气,突然觉得浑身发冷;旁边很多看热闹的陌生人都围着我不怀好意地笑着。我没理他们,径直进了医院黑漆漆的大门。我知道我姥爷的病房在哪里,很快摸到了三楼,我看见我妈妈盖着一条毯子睡在门口的长椅子上。我妈妈脾气和我姥爷一样爆躁,我可不敢吵醒他,我不经意地撇了门缝里的病房,我发现我的姥爷,骨瘦如柴的姥爷正僵硬地躺在病床上呢……那刚才那个是谁?    医生说,我姥爷是在凌晨三点钟左右死掉的。我姥爷家是地方上的土财主,他的葬礼和整个瓜分家产的过程吵闹了一个多星期。为他守灵和准备出殡的那几天我吃到了很多的好吃的,似乎人都胖了,也没有去上学;王胖假惺惺地挤了几滴眼泪,我根本连想去挤的想法都没有,结果王胖背地里被他妈给打了。家里有人死对我来说还是一件新鲜的事情,其中一件让我觉得很酷的事情就是可以在胳膊上堂而皇之地缠绕一片黑布出入各种公共场所,要知道我从来没有在学校里光荣地当过一道杠两道杠之类的委员或者队长,我姥爷的死给我提供了可以在自己的胳膊上戴点什么东西体会一下那种优越感的好机会。    在整个葬礼上我没有找机会说那天早上的事情,倒不是我想贪污那七千块钱,而是我觉得我这么低调的人不应该在这个大人们繁忙的时刻拿这种离奇的事情来炒作自己。大概过了一个多月,我才挑了一个我妈妈看起来情绪比较稳定的时刻对她说了整个原委。我妈妈像看见鬼一样看着我,没有对这件事情做任何的评论,至于我姥爷家里的绿棉被里究竟有没有七千块钱的存折我也不得而知。不过从这以后,我妈再也不干涉我一个人对着空气自言自语了,有的时候我撒谎撒得水准不高用一些荒唐的理由来搪塞她的时候她也不再刨根问底。我的生活没有变好,经常会饿没有东西吃,但是也不能说没有一点变化。    首先我每天又可能看见白爪爪了。白爪爪永远不会离开我家的沙果树了,这点我比较满意,因为它以前会出去乱跑,刁别人家的东西,乱拉屎什么的;现在这些问题都没有了。它特别乖。其次我认识了小三儿,小三儿自己说自己姓秋,和他妈妈一起住在山里。我现在有一只奇特的眼睛可以看见很多别人看不见的东西,可是我依然看不见他。有的时候他会突然来到我身边,我和他一起看完了五十几集的恐龙特集克塞号,好几次在争论里面的那种怪兽最厉害的时候我和他产生很大的分歧而吵得不可开交。小三儿吵嘴吵不过我,有的时候我刻薄他几句他就受不了了,会敲我的头;因为我看不见他所以我和他打起来就比较吃亏。不过小三在整体上还是很崇拜我的,他说我知识特别渊博,虽然没有什么正义感,但是人还不坏。我认识了小三之后就再也不和邻居的那群小贱人们来往了,但是我的举止行为却越来越让他们歧视和疏远我,后来这种歧视和疏远慢慢地发展到了恐惧和回避。有一些关于我的谣言渐渐在整个学校和镇子里散布起来,有人说我半夜在学校后面的井口上坐着唱歌,有人说我拿着烧给死人的纸钱去小卖店里买东西,还有人说我能和鬼说话整天自言自语。人言可畏,这些不利于我正面形象发展的信息终于导致了教育干涉,我妈妈为了引导我的身心健康发展,终于做出了一个决定。   期末考试马上要来了,我家的沙果基本已经被吃光了,夏天的热气熏干了青翠的叶子,园子里的萝卜也老得不能吃。我搂着白爪爪,对似乎是蹲在柴堆上的小三说:“告诉你啊,我妈妈已经把这里的房子卖了。我可能也要去很远的地方了。”    “我知道。你烧了七步死人鞋,你一定会在世界上到处走的。”    “可是我想把白爪爪也带走……你有什么办法么?”我试探道。    “没有。”    白爪爪听见我的话,悲鸣了一声。使劲把大脑袋往我怀里缩。    “而且我告诉你,如果这棵沙果树倒掉了,死了,你的白爪爪就没有住的地方了,天一亮,它就会像你在电影里看到的那样,变成灰。”    小三从来不说谎,我知道的。    “那怎么办呀?房子卖掉这里就不是我家了,新来的人……”我抓着白爪爪的毛。    他叹了一声,“我问你,在你临走之前,就只有这一个心愿么?”    “我去了外地,你还会来找我玩么?”    “不能,我不能过海。”    “我写信给你。”    “我不认识字啊。”    “那你让我看看你是倒底长得是什么样子的,你说你自己长得很漂亮,说我长得猪头,我怀疑你是在吹牛。”    “你会看到的。”    “我可以把我的那些画册和玩具都给你,我估计我出门,我妈是不可能让我带这些东西的。我不想给王胖和我的傻弟弟们。你不是很喜欢看的么?”    “好啊。我也有东西送给你,你敢要么?”    “嘿嘿,你见我害怕过什么东西么?你要给我什么?我不要红领巾和鞋子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了。”    小三的语气变得很冰冷,他慢慢地对我说:“如果你想看见我,一直看见我,你需要有三只眼睛的。你现在只有一只,还差得远呢。”    我马上摇头:“我看过那个漫画,头顶有第三只眼的小孩,很惨的,被人打来打去的。”    “我问你,你想看见我么?”他认真地问。    “也不是特别想啦,看见你也不见得有什么好处。不过我要走了,不知道以后还会不会回来,或者什么时候回来,你和我玩了这么久,也吃了我不少好吃的,我倒是想看看你的。”我也是很认真地回答。    “哦,我明白了。你既然这么在意我,我就送你一样东西吧,不过这个东西有点周折,需要冒点险的,比超级玛利要难,但是比冒险岛简单,你敢么?”    “你知道我最喜欢玩这种游戏啦!”    “哦,你回头,看你家那棵沙果树。”    我转身,看见我家的沙果树在正午的太阳光里突然闪闪发亮,白爪爪叫了一声,它的小抓子拍了拍树干,那树干里似乎开了一个小门,里面风声大做,似乎还冒着烟。我看见白爪爪跳进去了,自己也跟了进去,结果一脚踩到很滑的东西,三滚两滚扑到了一片坚硬的黄土地面上。我站起身来,发现自己站在一个不大的四合院里。八棵奇怪的树分布在四周,我身后的墙是粉泥白色的,两棵比我家沙果树高得多的青色的大树直立云宵,我就是从那中间的小门里进来的。我的前面没有门,是一条很高的斜破,上面是青石台阶,很多宝石一样的东西镶嵌在里面,那个台阶向外面伸出去,似乎茫茫云海遥远没有尽头。左边似乎是一个庙的入口,很多香气飘出来,门口是两棵榕树,我在插画上看过的,上面坐着无数白毛的怪鸟,一动不动;右边是一个我只有在电视里看见过的玻璃门,两棵梧桐树落下的大叶子下面铺了一块擦鞋毯,里面人声沸腾,好像还唱歌的声音。四合院中央是光土土的黄土,中央一个小石碑,上面写了“八树台”三个字。真奇怪,这里明明只有六棵树的。    白爪爪在院子里跑来跑去,我喊道:“白爪爪,你别掉下去啊,快回来。”    一个人在身后轻轻拍了我一下,我一转身,看见一个比我高一头的小孩,确切地说,一个非常模糊的小孩的影子,如同一副会走动的水彩画站在我身后。    “小三儿?”    “嗯。”他点点头。    “为什么,我看不清……我看不清你啊,你真的比我高呢。”    “呵呵,你很快就比我高了。”他笑着回答。    “这里是什么地方?”    “你不认识字啊?”他指着那块石碑。    “这里有什么好玩?”    “傻瓜,我告诉你,我要送给你的宝贝叫做时轮舍利!你要进左右两个门才能找到它,有点麻烦,可是我们已经进来了,你可不要反悔。”他一说话的时候,我隐隐约约地可以看见他是一个平头白衬衫的男孩,可是他模糊了,我只能看见一个大致的身影。    “哦……”我只顾盯着他看,心不在焉地回答到。    “我不能陪你进去的,可是你的白爪爪可以帮你。你看见右边这个电子门了么,你进去之后追着白爪爪,千万不要乱跑,那里的人都看不见你,也千万不要和任何你看见的人说话。白爪爪会带你穿过一些地方,最后你来到一间屋子,那是一个办公室,有一个很傻很丑的人躺在沙发上睡觉。他的手里有一只银色的打火机,你悄悄把他的打火机拿走。拿到打火机之后你打一下火,你就回来了。”    “你不是要给我时轮巧克力么,我不要打火机。”    “少废话!我不能在这里呆太久的,你快去快回。”他推着我,把我推到了玻璃门前。那个玻璃门很高级,我一站上去,它自动就开了。白爪爪开心地叫了一声,跑了进去。我没有办法,只好跟着。    很明显,这里面是一所学校,玻璃门里是空旷的走廊,旁边是一些超级宽大的类似电影院的教室。白爪爪一路狂奔,从前面的大门冲了下去,我吃力地跑着,喊着,你慢点,你慢点。很快我就发现这里真的是……很……很震撼……这的确是一所学校,好像还是一所大学,周围很多高大漂亮的建筑,白爪爪在有很多梧桐树的柏油小路上跑着,很多年轻的女孩子和男孩子打扮得都超级洋气,很多人手里都拿着一个东西挂在耳边,嘴里说着话,不过他们似乎都看不见我和我的小狗。走了很远,我看见一个巨大的毛主席雕像竖立在不远的地方,他好像转过脸来盯着我慈祥地微笑。  接下来我看见好多油亮发黑的汽车,在铁丝网里一群人拎着拍子在打一种在地上弹来弹去的小球。白爪爪停在一间相对破旧的三层楼门口,摇尾巴。我气喘呼呼地跟上来,它咬着我的裤腿,似乎在拉我。我和它进了门,这个楼里一股极其难闻的气味,我看见很多白色的板子挂在收发室门口上面,是用黑色的笔写着字,另外我吃惊地是,上面用一种愤怒的字体写着我的名字,旁边还说我欠了一笔什么款最后期限之类的。白爪爪最后来到了一间办公室门口,我抬起头,上面挂着的牌子写着我不认识的字,不过感觉起来这不像是一个正经人呆的地方。果然,门开了,里面走出两个长发白脸的女人,比我见过的任何一个吊死鬼都可怕,嘴唇是一种郁闷的青红色,高跟鞋轻狂地踩在水泥地面上,咯哒咯哒地让我浑身发麻。我走了进去,里面很多桌子上都放着一个小电视,上面没有节目,似乎都是字。白爪爪停在一片沙发前面,悲哀地看了看我,把一只小爪子举起来,指了指沙发上躺着的一个人。    我看不见这个人的脸,他用一叠报纸盖住了脸,上面有生活周刊四个大字。他好像睡着了,但是旁边的茶几上的烟灰缸里的烟头还在冒着余气。白爪爪似乎对这个人很亲热,它走过去,轻轻地温柔地舔他的手。我果然看见一只打火机掉在沙发垫子上,我一把抓在手里。对白爪爪做了一个要走的眼神,可是白爪爪似乎对这个人很有好感,一双亮晶晶的大眼睛里充满了悲哀,它一会儿看看我,一会儿看看沙发上的人,神情非常复杂。    那个银色的打火机很重,我举在手里,努力地拨火,好半天才哒的一声,银色的打火机冒出幽蓝的火焰,我听见白爪爪大叫了一声。整个世界黑下来,只有我手中的打火机和白爪爪还能看得见,那在我手上飘摇的弱小的火焰渐渐散发出巨大的光芒,我觉得非常的耀眼,突然一股风把火焰吹灭,我发现我又站在那个四合院里了。    “你觉得沙发上的那个男的着装品位怎么样?”小三不怀好意地笑着问我。    “我……我没注意……我只看见他桌子上有半个盒饭和一个大桔子。”    “猪!”小三轻轻拍了一下我的脸,我马上反打回去,现在我能看见一点他了,他没有战略优势了。他的脸好凉,似乎一点体温都没有。    “别闹了……现在你拿着打火机,进左侧的这个门。这次连白爪爪都不能跟着你了。你进了这个门之后,顺着那条小河的流向走,走到一间花园子里,花园子里有很多石头像,其中有一个闭着眼睛躺着睡觉的,他身边有一盏烛台,上面有半截蜡烛没有烧完,你用这个打火机把蜡烛点着,然后在那里慢慢地等,蜡烛都烧完了之后,会有一颗珠子落下来……那个就是时轮舍利,你把这个珠子吞下去吃了……你就……你就有可能看见我了。快去吧……”小三催促我了。    “白爪爪那你呆在这里不要乱跑啊,我去去就回。”我嘱咐了一下,然后我昂首阔步地进了那一边的庙门。庙门里面是修葺得非常漂亮的小径,旁边是红墙绿瓦,第一条小路两边是整齐的草皮,进了一个月亮门,下面已经铺得是细砖了,周围已经是一片雅致的竹林。竹林深处有很多建筑,古色古香的木板长廊,我刚迈上去,就见旁边有三四个穿杏黄色长衫如同武打片里的古装演员一样提着灯笼向我走过来。模样各个都很乖巧,她们嘻笑地从我身边走过去,我刚以为她们看不见我,刚想转身跑掉,没想到最后面的一个小女孩突然回头,瞪着我说:“天快黑了,你别乱跑啊……还有,你不许乱摘这里的花,上次打牌欠我的钱快点还来,我不说你就以为我忘了是吧?真烦。”然后她一扭头不高兴地走了。    我确定我是不认识她的,我从不打牌,甚至非常反感大人们没白天没黑夜地玩那种东西。我摇摇头,也没什么目的沿着走廊向前。我运气很好,我听见了水声,一抬头,只见一片淡淡七色浸染的天空下,有一条巨大的玻璃鲤鱼的雕塑从一个水池里呈现跳跃姿势立在一个小园子正中,这种奇怪的玻璃在水花的照耀下呈现出很多细细的星星在河流上跳跃,水当然是从它的嘴里喷出来的,那河水蜿蜒地朝着西边的花地里流去。那花地里是深紫色的一团团的花儿,我觉得不是很好看,花地里有一些交叉的小路,我尽量沿着水流的方向走,走的时候我真的被惊呆了,因为我一侧的空地上,一望无边际的花地上空,有三三两两的小城楼,有的高,有的低,飘动在金黄的云海里,那些类似酒楼饭馆也像是庙的建筑上有得已经挂起了闪亮的红灯笼,里面人影幢幢,有的上面还种了很多开花的树,风一吹很多白色的亮片从上面洒下来。    我顾不得看太多,沿着水流走着,却来到了一片栏杆前,没有路了,下面是一个巨大的峡谷,水在这里已经变成了小瀑布。下面云雾缭绕,我什么都看不清。沿着栏杆找了半天,终于发现了一个凸起的石墙,上面雕刻了一个中年妇女,半坐在一个纺车前,纺车下面有一个布帘,挂着她织好的布。这个时候我觉得天好像已经黑了,壁画前面有一个石龛,里面也有一盏类似油灯的东西。我一时兴起,用手里的打火机点着了那油灯,里面温暖的火焰一下就跳了起来,接着我听见纺车轮转动的声音,一回头,壁画上的妇女竟然开始工作了,更神奇的是,她织好的布从墙上流下来,在半空里铺成一条很长的地毯,直直地伸展到悬崖下面去,在半空里铺出一条悬空的道路来。我用脚试探了一下,地毯比石头还结实,于是我很开心地踩着上面有很多小动物图案的毯子向下走去。    峡谷外侧的云烟里隐隐约约地竖立着很多宝塔,有的也是悬在半空的,有的宝塔里面还亮着光。上面有一些人坐着,还有很多大鸟在飞来飞去,我走了几分钟,又听见了水声,瀑布中央有一个圆形的小台子。也有一副壁画,上面也是一个织布的妇女。看来她们就是这里的电梯管理员。瀑布的水被拱型的石门分到了两边,里面是一间青石大厅,很多油灯燃烧着,但是非常环保地没有冒出烟来,这真是一种化学奇迹。我发现每一个油灯都座在一个内凹的小洞里,半空里有一种类型长毛兔的动物,它们背着一个布袋,布袋鼓鼓的,可能是装了氢气,因此它们能飞起来,另一只手里拿着一把火钳,在大厅里飞来飞去,似乎在照料那些油灯。    这里非常的亮,可对面就是出口。出口有石碑,上面的字我不认识。既然是唯一出路,我只能朝里走,里面竟然是一个小花园,一个似乎荒芜了很久的花园,墙上爬满了藤蔓,稀疏地看了一些红的白的花。这里也像是一个人的家,因为有一些锅碗散乱地堆在一旁。东侧的台子上有一个雕塑,确切地说,更像是一个石头人睡在那里,姿势是和我先前在办公室里见到的那个家伙是一样的。不过这次我可以看见脸,说实话,长得真像我爸爸,侧面看还有点像我大舅。这个石头人雕刻的惟妙惟肖,衣服的皱纹和脸上的胡子茬都清晰可辨,真的像一个人睡了好几千年好几百年之后就变成了石头。  他身后是一个书桌,很多书本似乎刚翻开一样,我去瞟了一眼,哈哈,上面写的字有够难看,我不认识,但是我觉得很难看。我也看见了那盏烛台,我刚想拿起打火机来去点的时候,突然听见有人用什么东西在敲石头墙的声音,接着我听见有人喊:“你在家里么?在不在?”    “是谁?”我吓了一跳。    “我啊。”一个苍老沙哑的声音缓缓地传来,接着我听见拐杖点地的声音,一个长长的影子从石墙那边照过来。我吓得从台子上跳下来,想找个地方躲起来,可是已经晚了,我看见一个白花花巨大毛线团一样的东西朝我走过来。    “原来你还在这里啊……我还担心我走得慢,赶不上见到你了呢。”那个东西看见了我,语气非常和蔼。他走得近了,我才看清,原来这是一个极其驼背的,白头发和白胡子都很长的老头。脸很红,一说话露出一口又黑又烂的四环素牙。他自己慢慢地移动到花园正中的一个桌子上,吃力地坐下来,开始用极其短小的手在他的怀里掏啊掏。掏了半天掏出来两只五彩斑斓的羽毛,笑着对我摇起来。    “给你,给你。”    “这是什么?”我纳闷地问。    “你要走了,我喝了你这么多年的酒,没什么好送的……前天我的金翅凤凰掉下来两只羽毛,我送给你,你带去吧,以后日子会过的好一点。”    “你也知道我要转学了?”我心里想发笑,今天怎么这么多人送我东西。    “这一只,是丹凤翎。你把它插在耳朵里,成了人之后,你就会长成人间绝色男子,潘安宋玉和你比起来,丑如猪狗。这一只,是朱凰羽,插在耳朵里。成了人之后,你会坐拥万贯家财,一生一世吃用不尽。”老头笑呵呵地望着我。    “天啊,插在耳朵里?”我望着这两只又大又颜色粗俗的羽毛,不知道该说什么。    “唉,你牌品虽然不好,大家平时背后也菲薄你;可是今日一别,不知几世几何才能再饮你一杯好酒……我是偷闲出来,不能再与你多讲,望你此去多多保重吧。呵呵。”老头把那两只羽毛放在桌子上,抬起袖子,似乎抹了抹眼泪,然后也不看我,慢慢地拄着拐杖悄然离去。    “神精病。”我喃喃自语着把那两只羽毛揣进裤兜里,我不太理解人间绝色的意思,但是我明白一生一世吃用不尽的好处,不管他说的是真是假,我把这两只羽毛带回去和小三研究一下总没有坏处。我三蹦两跳地来到石台前,点燃了蜡烛;那蜡烛的火苗很小,我百无聊赖地等了好半天才等它烧完。所有的蜡烛油在灯台里汇聚,最后凝固成了一个珍珠大小的珠子。我又等了大概十分钟让它凉下来,然后一口吞掉。    可怕的事情发生了,我的左眼发冷,但是我的右眼发热。胃里刀割一样地痛苦,一种奇怪的力量从我的脊髓里涌上脑门,我听见我的打火机落地的脆响。我被一种巨大的力量吸到了地上,我眼里一片漆黑,我突然发现我站在一片漆黑的世界里。我听见一个声音,不是小三的声音,更接近我自己的声音在说话:    “地藏宝珠,那是你的生命与死亡;可以让你看见空间之中的存在。时轮舍利,那是你的过去和未来,可以让你看见时间之中的存在。现在你的两只眼睛可以看见一切你想看见的事物,只要你想,你就可以看见。可惜,这还不是全部……如果你想看见这个世界上绝对的真理和存在的真相,还需要传说中的第三只眼睛。”    “我现在比较想回家看电视。”我带着哭腔说道。    我觉得我好像在半空里被人一脚踢下来,落在地上。一睁眼,我发现我又回到了那个所谓八树台的地方。我爬起来,发现这里天色变了。天空上是一片狰狞的乌云,白爪爪蜷缩在墙角了,吓得浑身发抖。看见我回来,呜得一声就扑过来。    “小三呢?”我问它。    白爪爪举起一只爪子,惊恐地指了指前方。这次我发现,原来前面没有门的台阶那里现在出现了两棵树,两棵透明的树,枝叶漫天,每一片叶子都是晶莹的玉片,发出叮叮的响声。树干上缠绕着很多飘荡的丝带。是最大最威武的树。台阶是建造在树中央的,里面的云雾向两天散开了,我看见一个巨大的黑影正抓着什么努力挣扎的东西向台阶前走去。我听见小三在喊:“救我,救我啊!”    白爪爪害怕地把它的爪子举过了脸,很害羞很恐慌地摇着大脑袋。小三的声音远远传来,两棵如同晴空中的幻影般的大树中有一条道路在闪闪发光。我咬了咬牙,把白爪爪抱起来——它死了之后虽然有触觉,但基本和纸一样轻。    “白爪爪,乖爪爪,我们就是进去看看。”我安慰它。    白爪爪对我向来言听计从的,可是这一此它似乎很倔强,它摇着脑袋,一下子就从我怀里跳了出去。汪汪叫着,分明在对我说:“我不要进去,我不要进去。”    “白爪爪你真胆小,那你乖乖呆在这里,我去去看看小三。”我拍了一下它的脑袋。        下)恒河之沙       白爪爪害怕地把它的爪子举过了脸,很害羞很恐慌地摇着大脑袋。小三的声音远远传来,两棵如同晴空中的幻影般的大树中有一条道路在闪闪发光。我咬了咬牙,把白爪爪抱起来——它死了之后虽然有触觉,但基本和纸一样轻。    “白爪爪,乖爪爪,我们就是进去看看。”我安慰它。    白爪爪对我向来言听计从的,可是这一此它似乎很倔强,它摇着脑袋,一下子就从我怀里跳了出去。汪汪叫着,分明在对我说:“我不要进去,我不要进去。”    “白爪爪你真胆小,那你乖乖呆在这里,我去去看看小三。”我拍了一下它的脑袋。    我今天遇见的怪事已经够多了,所以我决定豁出去,我倒是要看看这中间的门里有什么名堂。穿过两棵大树之间,前面是一条好长好长的台阶,这个台阶的材质很奇怪,不像是水泥,也不像是钢铁,不软不硬不新不旧,是一种深深的土黄色的东西凝固在一起,形成的凌空而起的台阶。两边的世界是一片空荡而又虚幻的云海,没有太阳,没有月亮,却有充足的光芒让我看清眼前的一切。    没有走多远,我就看见台阶中央的一个平台上有一个高大粗壮的男人用手抓着小三的领子,把他高高地举起来,仿佛要把他丢到平台下面的云海中去。我慌了,我张嘴就喊:“不许打人!”    男人一回头,瞪了我一眼,我看见他的脸,心里就叫了一声我的妈呀。    这是一个浑身通红没穿什么衣服的家伙,脸是四方形的,我用格尺都画不出这么平整的方形。他的眼睛如同两个六十瓦的灯泡,昏黄发亮;嘴巴里的牙又烂锋利,有两三只已经撑破了嘴唇露在了外面。他看着我,表情非常复杂,一只手拎着小三,一只手指着我说:“你怎么会在这里?你不是已经……”话没说完他疑惑地向台阶外的深渊外扫了一眼。    我不明白他在说什么,我用一名少先队员的英勇语气说:“你真不要脸,这么大块头的人,欺负一个小孩。”    小三的眼睛紧禁闭着,似乎被他的大手勒得喘不上气来。哦,我发现我终于看清了小三的样子,他和我想象得差不多,一个个头和我差不多的模样差不多的小男孩,总之就是和我差不多。根本没有他平时吹嘘自己长得多么漂亮,看起来也并不聪明。    男人闷哼着说,大眼珠子翻来翻去,很尴尬地说:“我,我明白了,你再宽限我几天吧,我以为你到人间去了,没个百八十年不会回来的……没想到你这么快……我手头向来很紧的……我老婆孩子多……”    我越来越不明白这个妖怪般的家伙都在胡说八道些什么,不过感觉他是欠我钱的。我犹豫了一下说:“你把他放了,我就宽限你几天,宽限你几天都行。”    后来我回家查了字典才知道宽限就是延迟的意思,一般都是被逼债的时候欠债方说的话。    男人盯着我说:“你别逗我了,谁不知道你是一毛不拔的铁公鸡,欠你一斤豆子你都要数清了才销帐的主儿。难道说做过了人真得转了性?”    我看见小三伸着脖子已经难过地喘不上气来了,我火了,发脾气了,我大喊:“你少废话,你快把他放了,他都快要被你勒死了。”    “要我放人也行,不过……”这个丑陋的男人终于露出了本来面目。    “把你那两只凤凰羽毛拿来,反正你已经回来了,用不找那种东西了,正好借我去潇洒潇洒。”他笑了,笑得和哭没什么分别,他说话的口气和贾春玲借我暑假作业的答案抄的时候是一样的。我觉得好恶心,我连忙说:“没问题,给你就是了。”    我把那两只羽毛掏出来,毫不迟疑地向他丢过去。那羽毛满有份量的,箭一样飞在半空。红色的男人一把就丢了小三,朝羽毛扑过来,双手捧着宝贝一样死死抓住不放。我心里真担心他会要我的小霸王游戏机或者唐老鸭泡泡糖贴纸什么的,原来只是要这两只羽毛,唉,虚惊一场。    然而让我吃惊的是,这个怪家伙拿了羽毛之后,竟然真的把它们插进了耳朵里,然后哈哈大笑地一个翻身,朝台阶边上三蹦两跳就栽了下去。    “白痴!”小三倒在地上,奄奄一息地说。   我走到他面前,担心地说:“小三,我们快走吧,这些地方一点不好玩。我出来好久了,天也快黑了,你到我家去看电视吧。”    “我没力气了,我走不动了,我被阿耆尼给打了……你都交了些什么朋友啊,原来你们一天到晚就是在喝酒赌钱。不过也好,要不是你喜欢放高利贷,今天我可能真的没命了。”    “你在胡说些什么啊,阿其泥是什么?我根本不认识那家伙的。”我看着小三,他闭着眼睛,可能真的是没有力气了。    “汪汪。”我听见了两声狗叫,有一只小爪子在抓我的裤腿。    我一回头就朝白爪爪的大脑袋上拍了一下,我生气地说:“白爪爪,你真没羞,刚才看见有坏人的时候你怎么不跑过来呢,现在神气啦是吧。”    白爪爪害羞的时候就用爪子摸脸,不过这次我看见它的大眼睛里水汪汪的全是泪水。我心疼地抱着它说:“呀,我打疼你啦,乖爪爪,我以后不说你啦,我给你好吃的。”    我从裤兜里拿出一块白色的糕来,这是我刚才去玻璃门里的学校的时候顺手牵羊从办公室的桌子里偷来的。这个糕看起来很可爱,咬下去一定很软。    可是白爪爪闻了一下,摇摇头。    “不许挑食哦!你不吃我就自己吃了。”我咽了咽口水说。    小三勉强扶着我的肩膀站了起来,背对着我说:“它是来向你告别的……它知道你要离家了,也知道自己不可以在人间逗留太久。所以你出去的时候,我说服它要它到自己该去的地方去。”    我抓着白爪爪的毛发嗲说:“不要,白爪爪哪里也不去。”然后我掐着白爪爪的脸摇来摇去。    白爪爪舔着我的手,汪汪地叫着。    “你别傻了,你妈妈把房子卖了,沙果树很可能被新来的人翻修房子的时候砍掉。到时候白爪爪就会魂飞魄散,你在很远的地方逍遥快乐,你愿意你的小狗是这个下场么?”    我无言。    “这里是八树台的云阶,下面就是轮回转生的三千白莲河。白爪爪只要从这里跳下去,就有可能投胎转世,运气好的话,可能投胎成北京或者上海户口,甚至可能投到有钱的大官家里去呢……天下无不散的宴席,白爪爪和你的缘分已经尽了,你放手吧。”    白爪爪抬着它的大脑袋,眼睛里两湾泪水。    我也哭了,我把手上的糕摊开,我一边哭一边说:“白爪爪,我明白啦……我知道你舍不得我,你要走就走吧,我也希望你有好日子过。你活着的时候我没有给你什么好吃的,我现在什么都没有,只有这手上一块糕了,你把它吃了吧。吃完了你就跳下去,白爪爪,我的乖爪爪,你要好好地跳,跳到好人家里去……”我说到这里嗓子就塞住了,我大哭起来。    白爪爪摇着尾巴,它不啃吃,眼泪汪汪地看着我。    “吃啊,你吃啊……”我把那块糕望它嘴里塞。    白爪爪最后轻柔地舔了我一下,两只小爪子在我怀里一扑,快乐地叫了声,然后毅然决然地一个跟头也从台阶上跳了下去。我一转身,想喊它,可是嘴里没有声音,我看见它白色的小小的身影很快被下面的云彩淹没,只有几声汪汪的叫声隐隐约约从空荡虚无中传来。    “哇……”我坐在地上大哭狂哭起来。    小三在我身边冷冷地观察着,好半天他才说:“你知道么,你姥爷死那一天我都没见你这么使劲。”   “关你屁事!”我现在没心情和他扯笑话。    “谁说不关我的事情。”小三的声音突然变得极其陌生冰冷。    他一下子把我拉了起来,我抹了一把眼泪,突然间吓得不哭了。    我第一次看清楚小三的脸,他的确是一个和我差不多的男孩子,比我还略瘦一点。只不过,他睁开的眼眶中是空的,空空的黑暗,他是没有眼睛的。他不知道从哪里掏出来一把明晃晃的刀子,用锋利的刀尖指着我的头。    “你要干吗?抢劫么?你知道我没有钱的。”我恼火地说。    他悲哀地摇摇头。    “你知道为什么我妈妈会找上你么,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帮你找到两只阴阳眼么?”他慢慢地说。    “你倆是妖精,而且一天到晚吃饱了闲着没事儿做。”我理直气壮地把这个十分合理的原因说出来。    他没有握刀子的手握成拳头在我脑袋上砸了一下,恨恨地说:“你真的是傻瓜么?你倒底是像谁啊?”    “我算术向来考不过七十分,我妈打我的时候说我像我爸,我爸打我的时候说我像我妈。”我用眼角去瞄它的刀子,我的姥姥啊,看起来是真的。    “我和我妈在算计你啊,我要你找到两只宝贝眼睛,然后我剜下来,装到自己身上。你没看见我是瞎子么?我生来没有两只眼睛的!”    他空洞无物的眼睛眨了眨,似乎在让我看清楚。    “你骗我!你说你能看见我,而且你还和我一起看过电视的。”我轻易就揭穿他的谎言。    他摇摇头:“那些东西不用眼睛看也知道的。你这个笨蛋,一开始我就是在骗你啊,这叫利用你明白么?”    我想了想,皱起眉头说:“你和我一起去偷市场里的小人书是利用我么?”    “是啊。”    “你帮我做算数作业十道题目错九道是在利用么。”    “没错。”    “他们都不肯和我一起玩,只有你和我一起去钓鱼也是利用我对么?”    “是的,都是的。你不要再说了,我要挖你的眼睛啦!”他大喊。   “小三,我问你,如果你把我的眼睛拿走……装到你的身上,你妈妈是不是就不再嫌弃你了?她是不是会对你很满意,以后你都会是她最宠爱的孩子呢?”我轻轻地问他。    “我不知道……她,她脾气很怪的……你为什么这么说。”我虽然看不清他的脸,但是我却能感觉到他很惶恐。    “小三,你把我的眼睛挖走吧。我就算是以后变成瞎子,也没什么关系。我的爸爸很讨厌我,我的妈妈也不要我了;即便是我考试考进了前十名,在他们眼里都是废物……我是我家里没有用的人……他们现在想把我当垃圾一样丢到国外去。而且现在连我连白爪爪都没有了,甚至我连我唯一的小伙伴都没有了,既然你和你妈妈都是在骗我,你把我的眼睛拿走吧,恐龙特急克塞号已经演完了,白爪爪也没有了……你也不是真的想和我一起玩。在这个世界上,我没什么东西想看了,瞎了,傻了,我都无所谓了,这样也好,不用去学校里读书了。    “你是不是发烧了,你在说胡话吧。”他向后退了一步。    “没有,你知道,我向来说话算数的。其实我一点没发觉这什么阴阳眼有什么好玩,只是你让我做这做那,我看你兴高采烈地不想扫你的兴致而已。你动手吧,我不害怕。”我没说大话,我一点都不害怕。我盯着小三手里的刀子,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原来他一直都是在逗我,我爸我妈还有班主任老师全体同学说的都正确,我是个怪胎,怎么会有人和我做朋友呢,呵呵,我讨厌这个世界,我又没勇气去死,不如让他挖了我的眼睛,从此一了百了,眼不见心不烦。瞎了之后我还可以去大街上摆摊算命,或者去干盲人按摩什么的,也挺好玩的。  可是我看见小三的手松了一下,他的刀子掉到了地下,金属的物体却没有发出清脆的声响。那刀子跌到地上,哗哗地散成了沙子。而且我看见我面前的小三整个人也变了颜色色,他空荡荡的眼睛里掉出两粒闪光的水珠,很多细沙从他的脸,他的头发,他的身体四处飞散起来。    “你是个笨蛋,你真是个笨蛋!我不要笨蛋的东西了,笨蛋的眼睛装在我身上,我也会变笨的。”他嘴角喃喃蠕动,声音很轻很轻地说。他正在变成沙子,很多极其细的初春的小雪般的飞舞的白沙。    我伸出手来摸他,真的,他变成沙子了!    “小三,你怎么啦,我和你开玩笑的,你也是在开玩笑,逗我玩对吧?”    他摇摇头,脸上的五官已经消失了。可是我还能听见他的声音:    “答应我,不管以后你用你的阴阳眼看见什么,你不要害怕,一定不要害怕,好么?”    我伸出手来抓他,可是这是徒劳的,那些沙子从我手指中穿过,随风消散。    “属于你的东西,别人是拿不走的。和你这个笨蛋一起玩,其实蛮开心的,呵呵。记住啊,你不要害怕,一定不要害怕。”    沙子在风中飘散了,我一屁股摔在地上。说实话,有点突然,我回不过神来。我只看见下面有两棵巨大的树,树上有很多叶子也飞起来,其中有一片红色的叶子,飞呀飞呀,孤孤单单的。    我在那里坐了半个小时,始终觉得小三是在和我开玩笑。说不定什么时候他就会突然冒出来。后来我饿了,把那块糕吞了,很难吃,还粘牙。吃完之后有了点力气,从台阶下去,来到院子里,奇怪的是,左右两边的门都消失了,只有空空的树。前面是我家的小木门,我推开来,迎面就是我妈妈的一巴掌,她怒吼着夜里九点钟了,我死哪里去了,她都要急疯了,说实话,我什么都没听进去。    第二天晚上我家中的柴垛上遇见了秋姨,我想骂她,这个阴险的女人。可是她看起来很不高兴。于是我转换话题。   “小三去哪里啦?”我问秋姨。    秋姨没说话,她的脸色很疲倦,有点不耐烦地看着我。    “你告诉我啊。”我吃力地说。    “他走了。去很远远的地方了。”    “他死了么?”我知道,一般在电视剧里的大人对不理解死亡的小孩往往就说谁谁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其实那个人就是死翘翘了,有话直说呗,干嘛拐弯抹角,这种回答简直就是侮辱我的智商。    可是秋姨摇了摇头,点起了一枝细长的烟卷,轻轻地抽了一口,突然笑了,她说:“他不会死的,只要你还活着,他就不会死。”    这种说法更可恶,她最好不要安慰我说:“他会永远活在你的心里。”一般英雄电影处理那些不必要的配角才说这种话;有价值的人物会一直活着,哪怕暂时死一下也会很快活过来,万万不会活在谁的心里。    “他真的没有死了,他走了……他比你先走了一步,去世界上寻找属于他自己的眼睛了。”    我皱眉头,“原来他也有阴阳眼啊。这个东西一点都不好玩。”    “喂,小兔崽子,我问你。”她轻蔑地抬起头,却用一种期待的眼神看着我。    “什么……什么?”    “如果将来你再次看见了他,你还会付出你一生的幸福来保护他么?”    我不太明白她的话,什么叫一生的幸福?我只有八岁,我不知道我的一生里还有其它什么东西。我愣愣地看着她。她伸出手来,揉我的脑袋。    “你这个傻东西,你知道么,你把两根凤凰羽毛给人了,你这一辈子的福气就差不多都没了。你知道么,如果那两只羽毛还在你身上,你长到二十几岁,你会比那个时候的F4里面的四个人加起来长得还好看,你三十几岁的时候,会比那个时候十大杰出企业家加起来还有钱。现在……唉……”秋姨吐了口烟,无奈地摇着头。   我挠着头说,“秋姨,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唉。”    “总之想在社会上求生很艰难就是了。”她不耐烦了。    “我以后还能看见小三么?”我也不想和她多费口舌。    秋姨站了起来,还是面对着那圆圆的月亮,她张开胳膊,摇着扇子点点头。    “等你找到你的第三只眼睛的时候,你就会看见他啦。”    “可是第三只眼睛倒底是什么?在哪里啊,多少钱?”我焦急地喊着。    秋姨没有回答,她笑了,笑得月光在脸上炸开。她扇一下扇子,留下一句话:“小死崽子,我们以后还会再见的。等你年纪大一点,我再告诉你,不过到了那个时候,或许你自己就明白了。”       这后来的后来,这以后的以后。    如果我的阴阳眼的故事是一出电影,那么到了这里一般会打出字幕:   十八年后。    十八年里我没有练成如来神掌独孤九剑葵花宝典等传说中的技术中的任何一门,甚至连二十四式简化太极拳和国际标准舞都练得不太好。我是一个爱炫耀的人,大家不太相信我有阴阳眼,可是很多人都赞同我的确有一张乌鸦嘴。我丢失了两只凤凰羽毛,所以就只能勉强成长发育成今天这个不好不坏的样子:外形平庸,包装落后,气质低俗,功能简单,且喜欢出现在公共场所的显要位置——对了,就是国产手机给人的那种感觉。    因为我烧了上吊红领巾和七步死人鞋,所以我后来读书求学都非常顺利。我学回会了四国外语,从事文化交流工作,我知道在这个所有世界最大最繁华的城市里哪里可以买到便宜的化妆品的服装并以最简约的方式带回国内,我知道什么时候说真话什么时候说假话所以我在社会上混得还像那么回事。随着我的年龄的增长,我的阴阳眼也使我看见了无数奇特的东西和事情,或者说,我看懂的东西比以前越来越多。打开电视的时候,有的时候我能看见电视剧里的女演员的脸上有导演的精液;我看见在我新闻娱乐节目的主持人的嘴巴上有一个滴着血的拉锁,我看见一个明星举着一盒包装精美的大便列举它的特效和功能。有的时候我的同事或者朋友抱着一个肥嘟嘟的小孩给我炫耀,我看见的是这个小孩的肚子里有一条蛇形的怪物,她们喂奶的时候那蛇就张开小嘴去啜取母亲的乳头。我看见熙熙攘攘的城市街道上,夕阳的余辉照耀在美丽的摩天大楼上,那些金壁辉煌的建筑的玻璃面和石座中渗出一道道黑色鲜血,那地下排水管道的通风口里伸出腐烂的手臂来抚摸浑浊的阳光。我看见学校的教室里面排排而座的少年男女是一道流水生产线上的商品,一台巨大的机械手臂在他们身上脸上撒下很多黑泥,然后印一张钢印商标。夜里的时候,很多蓝绿色的鬼火浮在繁华拥挤的街道上,多少没有灵魂的躯壳和没有躯壳的灵魂游荡在广告牌和霓虹灯下;用粉泥涂抹自己的新鲜的或者早已不新鲜的肉体们在四处寻找可以消费自己的顾客。有着巨大吸盘如同章鱼一样张开触角的医院将活人抓起来,剥夺掉他们最后一点生命力和银行存款之后丢进火葬场;驾驶着钢铁战车的吸血鬼和食人夜叉们碾过地上的玫瑰花瓣和尸骨出席一个又一个的时尚派对。报纸杂志书籍上印刷着腥气四散的谎言,饥寒无力乞讨的儿童站在天桥下面望着来自异国的红鼻子小丑兜售夹肉面包和薯条,不管是黄昏还是清晨,都有无数张开翅膀的恶魔从地洞里,云层里,飞出来,钻出来,去捕食,被捕食。    一开是的时候我看见这些我还有些恐慌,可是一年又一年过去,我发现自己原来也是这些恶魔中的一个,或者说,原本也和这些恶魔没有什么区别。我睁着我的阴阳眼,静静地欣赏着;我知道我看见的这一切也可能只是假像,只是我愚昧的幻觉。因为我知道我的眼睛还不完整,这个世界上还有那传说中的第三只眼睛,隐藏在茫茫人海中的第三只眼睛,我在寻找它,而它也一定在这个世界的某一个角落里等着我,望着我。每次面对着这号称美丽的人生中层出不穷的丑恶的时候,我心里面就会响起小三那天清朗的童声,叮咛我,不要害怕,一定不要害怕。有一天我一定会找到属于我的第三只眼睛。我会看到让我勇敢活下去的那个唯一真相,我会看到没有烦恼没有苦难的世界。我在Srarbuck喝咖啡的时候在寂寞地看着,在进出机场海关的时候在昏然地看着,在伦敦涩谷布鲁克林的街道上无聊地看着,在月亮升起的海潮之间悲伤地看着。时间是一条河流,冲洗着多少我这样来去匆匆沙粒。我在今天夜里依然孤身一人的时候仍然从隔楼的玻璃看出去,我渐渐明白,我的第三只眼睛,可能要用我的一生去寻找。    我不害怕,一定不会害怕。     全文完2004-12-29    小说书本网http://www.bookben.com - 手机访问 m.bookben.com 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